儿子童心未泯,不知在哪儿淘来一只蝈蝈;用拳头大的细竹篾笼子关了,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,并嘱我远离手机,好好照顾蝈蝈。
正好我病休在家,逐推了手中砖头厚的《晚明史》。每天清晨天蒙蒙亮时,跑步去徒骇河河畔,寻来还顶着露珠的茼麻花,或者北瓜花,喂给笼子里的蝈蝈。
我时常丢下手里的书,去阳台看笼子里的蝈蝈。绿油油的蝈蝈短翅、弓腿、獠牙、复眼、尾针悸动。一刻也不曾消停地在笼子里爬上爬下,啃食黄色透明的茼麻花。奇怪的是,这只蝈蝈始终在笼子里沉默,毫无理由的沉默。儿子有时问起:“爸,蝈蝈还没唱歌吗?”我替蝈蝈开脱:“也许蝈蝈要熟悉一下陌生的环境吧。”
我开始早睡,十点半准时丢开手机上床休息。夜里,我突然醒来,由于我的卧室连接着阳台,有风从打开的窗子里起起伏伏而来,拨动低垂着的窗帘。还有水一样洇漫而来的月光,我看着深蓝色夜空里的古铜色下弦月轻叹一声,伸手划拉开窗帘,月光淋湿我的胳膊,淋湿那只还在笼子里沉默的蝈蝈,地板上是一横晾衣架的剪影,还有一团钴蓝色影像。那只倔强的蝈蝈蛰伏在月光里沉默,獠牙切动,极长的须子后抿,仿佛在嚼食月光。
毫无征兆,蝈蝈开始了第一声歌唱;那一声极为幽微、而又无法忽略。片刻之后,那熟悉的歌唱在月光里向上、向外生长。撩拨我的心弦,沉寂、麻木多年的心弦。我的手指抚摸额头上的一点疤痕,那疤痕深可容豆,我的思绪随着白色月光飘的很远很远,远到可以触碰童年的回忆……
十二岁的我拎着装了一只蝈蝈的罐头瓶,拿了从高粱秸秆上剥下的细蔑去找院里的二大爷帮我编织蝈蝈笼。二大爷没有娶妻生子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他童心未泯,一把年纪的人了,还喜欢抓鸟逮蝈蝈。为了逮那只油绿油绿的大肚子蝈蝈,他能耐下性子,猫在西南豆子地里,汗湿夹背的蹲三个大晌午。他养的蝈蝈能过冬哩,他用麦秸杆编织的蝈蝈笼子只有我的拳头大,让人看到就恨不得抢到手里再也不还他。他的宝贝蝈蝈天暖了放在床头,挂在院里的枣树上;天冷了他就揣在怀里,走到哪揣到哪,人在蝈蝈在,五冬腊月,他羔羊皮大氅里时不时传出几声逗的人心痒痒的蝈蝈声。他最擅长用高粱篾编织拳头大的蝈蝈笼子,或者用麦秸秆编织极为小巧的鸟笼子。
二大爷在拿一把斧头劈榆木疙瘩。院里的枣树枝上挂着金黄色的蝈蝈笼子,枣树已经吐露了米粒大小的枣花,暗香弥漫里,那只油绿的大肚子蝈蝈在笼子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吟唱,撕扯一朵金黄色的北瓜花瓣。他脚下是斧头砍的凌乱土坑,散落了一地纹理粗犷的劈材。
二大爷接了高粱蔑和罐头瓶,不说话,他瞅了半天罐头瓶里的蝈蝈,把斧头踢给我,随手将罐头瓶丢到枣树下,还不等我跺脚急眼,他咳嗽一声说:“小儿,你抓的这只是母子头,不会叫的,连尾针都没有。明天中午我领你去西南豆子地里再去抓那只蟹壳青。”我笑地见牙不见眼,自告奋勇地拿着那把钝的就像锤子的斧头,帮二大爷劈劈材,我劈一斧,斜着眼睛瞅一眼手指捏着高粱蔑飞快编织的二大爷,再劈一斧,再看一眼二大爷。劈落的一块榆木疙瘩,蹦起,就像啄木鸟一样,在我额头狠狠啄了一记,我捂着额头“妈呀”一声蹲在地上,温热的鲜血从我指缝里涌出,滴落到劈材粗矿的纹理之中,二大爷扛起我就往村诊所跑,还不忘在我屁股上抡一巴掌:
“憨小儿,你干点活儿就要工钱……”
我终于有了深深喜欢的蝈蝈笼子,有了那只可以在清晨、深夜吟唱的名为“蟹壳青”的蝈蝈。
我眉心正中的伤痕却至今未消、至今未平。那是一块不规则的椭圆,深可容豆、容那一滴思乡的月光……